78 时疫，佛系

    卧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汪弘川坐在床畔, 呼吸微微加重，胸膛起伏明显, 阮明玉坐在妆台前，面容秀丽，神色冷清。

    两人无声的对峙着，谁也没再说话。

    良久，静静燃烧的蜡烛, 忽然哔剥一声, 爆出一朵大大的灯花，汪弘川缓缓松开紧攥的拳头, 面无表情道：“你到底还要梳多久头发？”

    阮明玉背转过身，声音低微：“陛下先睡吧, 臣妾再梳会儿。”

    “大半夜的不睡觉，几根破头发, 有什么好梳的！”汪弘川再耐不住脾气，嚯的一声穿鞋起身, 迈着大步直冲阮明玉而去，他拦腰一抱, 也不管阮明玉如何挣扎，径直将她扛回床上，塞进被窝里, 冷着脸命令道, “别闹了, 给朕睡觉！”

    阮明玉没和汪弘川再硬杠, 只默默翻了个身，丢给汪弘川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见皇后老婆这般态度，汪弘川险些气炸，他摁住阮明玉的肩膀，将她掰转过来：“朕说过，不许拿后背对着朕！”

    阮明玉也不和他争辩，伸手一拽，直接拿被子蒙住头顶。

    “……”这都什么狗脾气，汪弘川在心里暗骂一声，又随手掀揭开被子，他盯着阮明玉的眼睛，沉声道，“明玉，朕……”他确实希望阮明玉既能同意选秀，又不对此事心生芥蒂，深吸一口气，汪弘川放软语气，声音温和道，“你心里不高兴，想撒气，朕理解，可你为什么偏偏要拿朕在意的东西撒火儿？上回扔玉佩，这回烧墨宝，你叫朕如何不生气？”

    阮明玉无声的笑了笑：“臣妾喜欢陛下，才会格外珍视那些东西，如今会一件件丢弃它们，自然是因为臣妾不再那么喜欢陛下了，是臣妾傻，明知不可能，还是对陛下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江山，女人，当然是江山社稷更重要了。”

    “陛下曾经说过，您心目中的好妻子，能掌管好后宫，不能干涉朝政，还要能多多生儿育女，臣妾福薄，入宫近六载，只给陛下生了一个皇子，委实是叫陛下失望了。”阮明玉弯起晶莹水透的大眼睛，嗓音轻柔，语气诚挚，“陛下放心，臣妾以后一定会贤惠大度不善妒，祝您子孙昌盛，绵绵不绝，能多给福熙添几位小弟弟小妹妹。”

    汪弘川眸光一深，微微咬牙：“阮明玉，你……你是要气死朕么！”

    “陛下言重，臣妾岂敢？”阮明玉随手撩了撩鬓边碎发，神色淡然，“臣妾还要靠陛下过日子，怎会不知死活的惹恼陛下？臣妾方才所言，字字肺腑，陛下相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都祝陛下心想事成，至于臣妾，还是会努力当您心目中的好妻子，时辰不早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快点歇着吧。”

    气都快气死了，他歇个屁呀他。

    汪弘川黑着脸，一把将皇后老婆薅到自己怀里，凶巴巴的威胁道：“阮明玉，不许你……不喜欢朕！”

    “陛下这话说的有趣，成婚之后，陛下对臣妾很好，臣妾心里高兴，自然就喜欢上了陛下，现在，陛下坚持要选秀，臣妾心里难过，对陛下的喜欢自也随之削减。”阮明玉伸手去推汪弘川，低声叹气道，“陛下，臣妾不想骗您，也不想骗自己，就这么着吧，臣妾刚刚想通了，以后会尽力当一个好皇后，也不会再和您闹脾气了，早点睡吧。”

    汪弘川心头憋火道：“睡什么睡！”

    “臣妾已经同意选秀，也答应陛下不再闹脾气，陛下还要臣妾如何做？”阮明玉问道。

    汪弘川埋在阮明玉的颈窝，低声嘟囔道：“不要不喜欢朕，朕真的只喜欢你一个。”

    良久，阮明玉才低声说道：“是臣妾肚子不争气，辜负陛下的喜欢了。”

    次日，清晨。

    “父皇，你怎么才回来呀，你不回来，母后都不让摆膳！”裹穿成一颗小胖球的汪福熙大皇子，在凤仪宫门口抱住皇帝亲爹的大腿，仰着小脸嫩声嫩气的抱怨道，“你以后能不能早点下朝呀？”

    汪弘川睨一眼腿部挂件，板着脸呵斥：“福熙，乖乖给父皇站好！一点站相都没有，成何体统！”

    “父皇，你好凶噢。”汪福熙大皇子挂上更可怜巴巴的表情，默默松开了抱大腿的小爪子。

    汪弘川：“……”他这个大儿子，脑瓜子挺好使，嘴皮子也利索，就是性格方面……有点太跳脱，待出了年，他就满四岁了，已经可以正式启蒙读书，略沉吟一番，汪弘川一边往凤仪宫里进，一边板着严父脸教训，“福熙，从今天开始，你每天都要来父皇的御书房，父皇亲自教你——学规矩。”

    “母后，救命！父皇又要我学规矩！”汪福熙大皇子惨嚎一声，然后跟个小炮弹一样，冲跑进了宜华殿。

    见状，汪弘川嘴角一抽：“……”这么活泼好动，没有礼数，难道不该好好学规矩么？

    膳厅里。

    汪福熙大皇子垂头丧气的啃着包子，皇帝亲爹又要他学规矩，他皇后亲娘不仅不帮他，还噼里啪啦揍了一顿他的屁股，简直太没有父母爱了，阮明玉瞥一眼气嘟嘟的儿子，见他食欲相当好，便不多理会他，只对汪弘川道：“福熙这小子实在淘气，臣妾屡次命人教他规矩，他都不老实学，陛下可得好好治治他！”

    “……好，朕知道了。”夫妻两个虽再起争端，汪弘川却没像第一回时那般故意冷落阮明玉，他抬起筷子，给阮明玉夹了个炸果子，表情温和道，“尝尝这个，味道还不错。”

    阮明玉微愣，随即温婉笑道：“多谢陛下。”

    汪福熙大皇子委屈的小眼神，先看看皇帝亲爹，又瞅瞅皇后亲娘，最后才哀怨无比的哼哼道：“父皇，我也要吃炸果子。”

    “不好好学规矩，还想吃炸果子？”汪弘川睨一眼嫡长子，神色严厉，“福熙，你给父皇听好了，父皇亲自教你规矩，你要再敢调皮捣蛋，以后就只给你吃白馍馍、喝白开水！什么鸡鸭鱼鹅，银耳燕窝，统统别想再吃了！”

    闻言，汪福熙大皇子立即哭丧了脸：“母后，父皇好凶啊……”

    早膳毕，心灵受到严重伤害的汪福熙大皇子，被他皇帝亲爹无情的带走，已经起驾的御辇之上，汪福熙大皇子扒着轿窗，声情并茂的朝外头呼救：“母后，我不要吃白馍馍，喝白开水——”

    轿子里的汪弘川额筋一蹦，立即捂住大儿子瞎嚷嚷的小嘴。

    ……真想拿臭袜子堵住他的嘴！

    十天后。

    “启禀陛下，御医刚刚递话过来，说娘娘得的不是普通风寒，像是染上了……时疫。”御书房中，周海德提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小心翼翼地缓声禀告道。

    闻言，汪弘川神色一变，失声道：“你说什么？时疫？！”

    正值隆冬，时气委实不算好，极易风寒发热，两天前，阮明玉有些头疼脑热，他原本以为她只是普通风寒，没想到……汪弘川背着手，在御书房烦躁的踱了两圈，尔后才阴沉着脸顿足吩咐：“叫御医全力诊治，治不好娘娘，让他们提头来见！吩咐内务府，即刻在宫里焚艾驱疫，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还有，宣户部尚书，顺天府尹即刻入宫！”阮明玉既然染上了时疫，那就不是个别例子，他必须早做安排准备。

    听完吩咐，周海德答应一声，拔腿就走，还不及走出御书房，又被陛下主子喊住。

    “陛下还有何吩咐？”京城里发时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周海德也觉惶恐担忧。

    汪弘川摘下腰间的平安玉佩，递给周海德，眉心难掩担忧焦虑：“……叫人带给皇后。”

    周海德躬身接过，才匆匆去了。

    乾明宫内，宫人们有条不紊的在各处焚烧艾叶。

    汪福熙大皇子捏着小鼻子，一脸嫌弃道：“你们烧什么呢？好难闻！”因小孩子抵抗力弱，阮明玉感觉不舒服后，就叫儿子暂住乾明宫，免得被她过了病气，汪福熙大皇子十分不乐意，但碍于皇帝亲爹‘白馍馍加白开水’的威胁，他只能乖乖听话，他年幼不懂事，被安排照顾他的萧嬷嬷却心中震惊，这么大阵仗的焚烧艾叶，莫非……

    萧嬷嬷按耐住心头的不安，语气和蔼道：“大皇子，他们烧的是艾叶，可以驱邪避凶，您若觉着刺鼻，离远点就好啦。”

    “噢。”汪福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又捧着小脸蛋烦恼起来，“嬷嬷，我什么时候能回凤仪宫看母后啊，我都两天没见母后啦，我想母后了。”

    萧嬷嬷不敢乱答，只能回道：“这要看陛下的安排。”

    打蛇打七寸，深知儿子贪吃秉性的汪弘川一出手，汪福熙大皇子立即规矩懂事了不少，他不再兴奋扑抱亲爹的大腿，而是有模有样的作了个揖：“儿臣给父皇请安！”

    汪弘川刚和户部尚书、顺天府伊议完事，听说嫡长子求见，便命人领他进来：“福熙，过来。”汪弘川一招手，汪福熙大皇子立即原形毕露，嗖的一下，就跟兔子似蹿到皇帝亲爹身边，他拽着亲爹的袖子，鼓着脸颊甜甜撒娇，“父皇，我想母后了，叫我去看看母后吧。”

    “你母后病还没好呢。”汪弘川摸摸儿子的小脸，温声说道，“等她康复了，父皇和你一起去看她。”

    汪福熙大皇子一脸失望的嘟起嘴巴：“我现在就想去，就看一会儿也不行么？”

    “不行。”汪弘川毫不留情的拒绝，“福熙，你要听话。”

    汪福熙人小脾气却大，见皇帝亲爹怎么都不买账，遂气呼呼的一跺脚，扭头就跑了，连汪弘川在后头喊他站住都不理睬，汪弘川没有追出去，只撑着额角失神发呆，情感上，他恨不得立刻赶赴凤仪宫，去探望陪伴阮明玉，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以身犯险，不仅他不能，连嫡长子也不能。

    “启禀陛下，大皇子刚刚想溜出去，叫侍卫拦下了。”周海德知道陛下主子正烦恼，但事关大皇子，他只能硬着头皮禀报，“大皇子不肯回体元殿，正和侍卫们磨缠呢。”

    闻言，汪弘川一言未发，只起身朝外头走去。

    往日肃穆安静的乾明宫门口，此时正热闹的紧，汪福熙大皇子气鼓鼓的要出去，守门侍卫却坚决不让路，汪弘川赶到的时候，十来个身材高大的侍卫，已化身一堵肉墙，严严实实挡在门口，汪福熙大皇子正想尽办法突破屏障。

    “福熙，不许胡闹！”汪弘川一声怒喝。

    听见皇帝亲爹严厉的声音，汪福熙慢慢转过身子，眼圈一红，小嘴一扁：“父皇，我要去看母后——”

    汪弘川没有说话，只弯腰抱起胖嘟嘟的小东西，将他带回了体元殿。

    接下来的日子，汪弘川过得极为煎熬，隔离在凤仪宫的阮明玉叫他担心，整天吵着要娘的汪福熙叫他无奈，渐渐蔓延开的时疫更叫他操心，见陛下主子烦恼不已，周海德少不得要替主上分忧，如何治疗时疫，他毫无办法，但怎么安抚情绪激动的大皇子，周海德还是有主意可出的。

    在周海德的建议下，汪弘川在桌上供了一尊金身佛像：“福熙，你整天哭，会惹母后不高兴，她的病也就好的慢。”瞅着儿子已经哭成桃子的红眼睛，汪弘川语气温柔道，“看见摆在桌上的佛像了么？只要你乖乖不哭，诚心在佛祖前祷告，你母后很快就能身体康健了。”

    “真的么？”汪福熙轻轻抽泣着，鼻音浓浓的。

    汪弘川抱着情绪低落消沉的儿子，回答的十分肯定：“真的。”

    汪福熙抹了一把眼睛，然后按照皇帝亲爹的指点，一脸虔诚的认真祈祷：“佛祖，求你保佑我母后，早点儿身体康健。”有正经事情可做后，汪福熙不再哭闹吵嚷，整天对着佛像诚心祷告，连困了要睡觉时，都不忘把佛像搁在自己床头，三天后，也许是汪福熙的孝心感动了神明，也许是御医们真的妙手回春，总之，阮明玉开始好转了。

    “福熙，你母后已经好多了，她叫人带话过来，让你乖乖听父皇的话，不许淘气。”得知阮明玉开始康复好转，汪弘川心里的大石头终于稳稳落地，他搂着乖巧不少的大儿子，轻声安慰道，“福熙乖啊，过几天，咱们就去看你母后。”

    汪福熙有点小失落：“还要等几天呀。”

    “福熙要听话。”汪弘川温声再哄。

    五天后，父子俩一起踏足凤仪宫，汪福熙一到凤仪宫，就往宜华殿里跑，等汪弘川进到内殿时，汪福熙早抱着亲娘伤心的哭起来了，汪弘川一步步走近床畔，将母子俩一块儿搂到怀里。

    “福熙，你怎么瘦了？”大病初愈的阮明玉，捧着儿子软乎乎的小脸蛋，心疼坏了。

    汪福熙一脸幸福的偎在母亲怀里，皱着小鼻子告状道：“父皇天天忙，都没时间陪我吃饭，饭不香。”小心翼翼觑皇帝亲爹一眼，见他没有板脸训斥自己，胆子立即更活泛了，“母后，你病好了，我可以不用再住乾明宫了吧，我想和你一起住，一起吃饭，一起玩儿……”

    “福熙，你说够了没有？”汪弘川等了半天，见儿子的小嘴始终不停，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出去玩会儿，叫父皇和母后也说说话。”

    汪福熙很不乐意，他还没和母亲亲近够呢.

    阮明玉揉了一下儿子的脑袋瓜，笑容温柔道：“福熙乖，先出去玩吧。”

    汪福熙扁着小嘴哦了一声，然后一步三回头出去了。

    “明玉，你怨朕么？你感染时疫，朕都没来看你一眼……”确认汪福熙出去了，汪弘川一把搂住阮明玉，紧紧的，“你要是真有什么好歹，朕这辈子都于心难安。”

    阮明玉轻声回道：“事情都过去了，陛下无须自责。”从枕下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汪弘川眼前，“此佩如同陛下，它在这里，就等于陛下在这里，臣妾已经好了，陛下收回此佩吧。”

    “这块平安佩，朕决定送给你了，你好生收着吧。”汪弘川说道。

    阮明玉看一眼汪弘川，片刻后微笑起来：“那臣妾就却之不恭了。”

    “好好养病，以后别再如此吓朕了。”汪弘川抱着身形柔弱的妻子，口气绵软，满腹感慨，“朕现在才知道，朕的胆子很小，一点也不经吓。”

    他真的无法想象，如果阮明玉没熬过来，他会怎么样。

    幸好，没有如果。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阮明玉虽已病愈，仍需好生静养，静养期间，得知儿子求神拜佛之事后，阮明玉也有样学样，对着金身佛像嘀嘀咕咕，汪福熙见了，再次乐此不疲的加入进来。

    汪弘川：“……”

    某一日，当汪弘川看到阮明玉供着佛像，翻着经书，拨转念珠的样子时，他立时悚然一惊：“明玉，你干什么呢你！”

    “礼佛呀。”阮明玉拨着念珠，语气恬淡。

    闻言，汪弘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才几岁，理什么佛？”念经礼佛，是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修身养性打发日子的，阮明玉才二十四岁，正是相夫教子的年纪，她理哪门子佛，汪弘川拒绝承认，阮明玉有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的倾向，气呼呼的一屁股落座，黑着脸道，“你要是闲着无聊，朕就给你找点事做，总之，现在不许念经礼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