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李村言字数:3214更新时间:23/06/19 11: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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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on jun 08 15:41:02 cst 2015

    范存焉心里头直想骂娘。按理说,天地君亲师,天是人间福祸的主宰,如严父;地滋生万物,为慈母;君为人主、人王,指有道明君;亲是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乃至朋友;师是指教授知识文化的老师,地位都不一般,骂不得的。更何况“娘”乃至亲之人,岂是想骂就能骂的?范存焉虽然开窍得晚,这点道理还是能弄明白的。他出身于农村,除了读书别无他路,一头扎进书堆里读死书,读的又多是死人的书。寒窗十余载,学无所长,找了几份工作都不如意,百无聊赖时突发奇想,偏去探究国人为什么喜欢骂娘。遂翻阅古籍无数,终究未能得出定论,也就作罢。于是退而求其次,改为研究生活实际,倒发现了一有趣的现象:不管什么人,一旦生气骂起娘来,脸红得如同宰杀时被拔了毛捏住了的脖子的鸡,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唾沫四溅,中间夹杂着牙缝里隔夜的大蒜和韭菜肉沫,恨不得啐人一脸!但凡功力深厚者,骂娘时总把自己的娘抛诸脑后,或者干脆一起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娘的!

    范存焉在广州近郊的三中教育做辅导老师,这份职业虽然不丢人,但也绝非正统,相当于“人类灵魂工程师”中的临时工。范存焉一颗蜡烛般的初心,满腔的热血就像等待燃烧的蜡油,只待照亮莘莘学子的茫茫前程,可惜被包裹在“临时工”糖衣里,很容易就被眼前这个学生撩拨得剧烈燃烧火星四射,恼怒像油一样的一个劲地往火苗上凑,只烧得心肝都痛,直想骂娘。

    可见,教师只是个职业,说不上有多神圣,也不见得人品就一定有多高尚,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该骂娘的时候他就是想骂娘。用孔老夫子的原话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那意思就是说,凡是人的生命,离不开两件事,一个生活,一个生娃。而范存焉的名字是他家爷爷取的,老爷子熟读《大学》、《中庸》,尤其精研《论语》,满腹经纶,只恨生不逢时,一辈子呆在乡下小学教书。可怜终老前得了帕金森叠加综合症,人早已痴痴呆呆,整天坐在轮椅上,严重的睡眠障碍,尤其是智力直接降到了小学三年级水平,居然只记得《论语》中的“饮食男女”这一句,于是范家唯一的嫡孙有了这个特别的名字――范存焉。

    范存焉年方三十,而立却不立,唯有身上的脂肪储备充足,像等过年待杀的猪。这脂肪也厚此薄彼,分布得并不均衡,大多堆积在脖子、肚子和大腿上。脸胖得宽阔,却没见半点油光,甚至些病态的苍白。有些坍塌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那鼻梁也没涂防滑剂,汗水倒有几分润滑的功效,使得眼镜松松垮垮地塌了下来,露出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眼珠布满红丝,眼圈有些发黑,加上乱糟糟的一脑头发,连“道貌岸然”都搭不上边,遑论“为人师表”了。

    范存焉双手支在课桌上,脖子已经缩得不见,只剩下圆圆的脑袋镶嵌在肩膀上。他内心的怒火已经烧到嗓子眼,舌根发苦发干,连声音也开始沙哑,眼前金星漫天飞舞,却不得不装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耐心道:“你看,这个容易,把这个式子乘以三,另一个式子乘以四,最后两式相减,得出其中一个值――这个,数学老师没教过你吗?”

    “我没学过,老师也没教我们这些!”

    “怎么可能?!”范存焉吃惊,连表情都有些夸张,“这是二元一次方程,你们初二就该学过了,你竟然说不会!到底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真不会?那我教你!”

    范存焉转过身来,在黑板写了一个二元一次方程,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特别是未知数x和y,就像几把钢叉,张牙舞爪地似乎要从黑板上飞出来,直奔学生的自尊心而去。范存焉道:“来,我教你解这个方程。”

    学生抱着双手坐着,大马金刀,两腿叉开,桌子上摆着一支笔,一份讲义,看这架势,倒像个听汇报的领导。范存焉却顾不上看学生的脸色,眼观鼻,鼻观心,修炼那得道高僧的“念经”之法:“这是个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对不对?我们要解这个方程,可以用什么方法呢?第一种方法,我们可以用代入法解这个题……”

    “这个我知道。”学生冷冷地打断了范存焉。

    “你知道?那刚才做题,你怎么又不会?”范存焉反问。

    “我只是懒得做。”学生仍旧操着双手,身子后仰。

    “你不学习,怎么可能会?你会了不练习,怎么能熟练?你不熟练,考试怎么能得高分……”范存焉突然顿住,本来想用排比句来加强一下语气,至少在气势上要压倒学生,却一时词穷,不知如何接下去。

    “难道读书就是为了拿高分?”学生冷笑,并准确地抓住了范存焉的话里的“七寸”,准备反戈一击。转念一想,毕竟这位也是老师,还得留几分颜面,便嬉皮笑脸道,“范老师想必读书的时候很厉害吧?”

    范存焉一时愣住,竟没听出言辞中的讥讽,还暗自得意,“教学如烹小鲜,不过如此!”他努力保持微笑,立住了身子,胸脯挺了挺,粗短的脖子也往上拉了拉。只是精神不见得振作起来,肚子倒是挺得如同孕妇一般,连同肚皮还颤了颤。他语重心长,用悲天悯人的口吻缓缓道:“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成绩也是很差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强调了“也”字,语气重得恨不得把自己立即融入到差生的队伍中去,好比地主非要说他就贫农出身,以期得到他们的认同和拥护。他用手指扶了扶眼镜,斜扫了学生一眼,发现他似乎听得认真,满意便从内心升华到脸上,凝成了笑容,大手一挥,道:“想当年,在湖南株洲……

    范存焉猛然想起,这是套用电视剧里的一句戏词,剽窃在这里实在有些失当,何况自己的事迹算不上光辉,不禁老脸有些微烫,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舌头转了个弯,改口道:“想当年,我的物理、英语、数学、地理全都及不了格,甚至地理都只能考十几分,因此还留级,当插班生,总算知耻而后勇,考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了大学。”

    范存焉故意打住不说了。不知是他叙述能力太差,还是这故事本身毫无吸引力,总之他期待的问题没有出现。本来要是学生问:“老师,那你是怎么考上重点高中的呢?学习成绩提上去,有什么秘诀呢?”范存焉心里早打好的演讲腹稿就会派上了用场,什么努力学习啦,不要早恋啦,要认真听讲啦,不要贪玩游戏啦……这一套陈词滥调,昔日已尽得各位前辈倾囊相授,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赤果果的真理――这“赤果果”三个字,也是经范存焉详细研究和推敲过的,想必是这“裸”字也嫌没个性不够博眼球,索性脱了衣服修成正果了。

    只可惜,学生压根不接茬儿,仍翻着冷眼看着他表演。范存焉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就像一只进化不完全的猴子,表演人类始祖毕竟不如孙悟空,变不出三六九来;表演现代新新人类又有点落伍,全赶不上时代的潮流。他只好自嘲:“我那时也是下了番苦功的,在老师眼里,后进生总是被人瞧不起的,不管你做什么,做得如何好,老师也不会表扬,也不会从此就另眼相看。所以留级以后,我拼命学习,放学路上背单词,打饭路上背地理,坟地里还背马克思主义,这样才把落下的知识捡回来。”

    学生仰靠在椅子上,打了个长长得哈欠,连眼泪都随哈欠打了出来。这课上得简直是遭罪,又心痛钱花得冤枉,毕竟一个小时一百五十块,不是用来听这些废话的。这都什么时代了!躺在资本主义土地里的马克思,能听得见你背他的思想么?于是他伸了伸懒腰,看了看手表,道:“老师,你还是继续讲课吧。”

    “好,讲课,讲课。刚讲到哪里了?对,实验室制取氧气!我问你,实验室制氧气有几种方法,你知道么?”范存焉问,思绪却开了小差,猛然想起孔乙己也是这么问:茴字有几种写法,你知道么?

    “过氧化氢制氧气,高锰酸钾制氧气,还有……还有……”学生又卡住了。

    “告诉你吧,还有氯酸钾制氧气!下面,我们来讲实验室制氧气的原理、步骤和注意事项。这节课的内容一定要听好了,期中考试一定考,期末考试也会考,中考也是必考的……”

    范存焉刚开始要进入正题,只见学生又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来势更凶猛,直接打断了范存焉的思路。他耷拉着眼皮,下巴勾在课桌上,一副爱谁谁的样子,弄得范存焉又想骂娘,摔门而去!可想了想,还是饭碗重要,变脸般换了副猴孙般笑容,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问候实在假得很,也虚得很。但无论如何,在学校,老师是绝少可能给学生这种待遇的。碰到严厉的老师,多半是一声大吼:站起来!看什么看,对,就你了,把我刚才讲的复述一遍!要是碰到不管事的老师,顶多翻一个白眼,不管不顾,继续讲下去。而这课外辅导老师,因为“临时工”的特殊身份,干得又是修补匠的活,自己低人一等,哪敢对 “上帝”发怒?偏偏这虚伪的问候,却往往能准确地击中孩子脆弱的心灵,于是这学生突然有些“娇羞”,又满怀期待地问:“老师,能不能休息一下?”

    “好吧,休息!”说完这话,两人都如蒙大赦,仓皇逃出了教室。

    范存焉躲在卫生间里美美地吸了一根烟,大概喜欢吸烟的男人大多有这个癖好,好比洗澡的时候喜欢撒尿一样,有一种偷偷摸摸完成释放的快感。可惜这快感的持续时间实在太短,眼看课间休息十分钟已经过去,范存焉才磨磨蹭蹭地从洗手间出来,却被前台的石翠芳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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