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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 dec 01 21:26:16 cst 2015
2003年整个7月,陆为都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跑到村委会小卖部给死党们打电话,平时一群活蹦乱跳的牲口都一个个犯了瘟疹,说话都没了力气。
“你收到通知书没有?”
“毛都没收到一根!”
“……我也是。”
8月初,陆为收到了来自华西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陆为看着手里的红印章,想着几个月前向家里要生活费,发誓要考上重点的情景,那时候,他意气风发,他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脚下。他拿着几百块钱生活费,走到门口竹林时,郑重其事地向父母来了一回三跪磕头而别。而如今,一切的意气风发都成了一场笑话。残酷的现实像乡间的野狗,跑过来咬了他一口,血淋淋,深可见骨。
陆为没有考上重点大学!
陆为落榜了。
这是陆为给自己高考下的定义。
八月是热闹的,傍晚还觉热的鸣蝉,别人家终觉清凉一点的狗忙着嚎吠……陆为和母亲把地里最后一担玉米担回家,母子二人都不说话。山那样的高,庄稼地离家那样的远,母亲是那样的担心儿子。
陆为不说话。
陆为又返回地里把玉米秆砍了,扎捆好,垒成垛子,他躺在山坡上,望着逐渐远去的血红夕阳,双眼失神。
……
整个八月,陆为都不发一语。
玉米从玉米秆上掰下来,从机器上脱粒,挑出来在晒席上晾晒,最后入仓---------陆为默默干着,不说话。
稻子黄了,由淡黄到金黄,稻粒由干瘪到饱满,陆为要扛着电动机到还需要佑水的干田里上点水,陆为要把需 要放水的田清沟---------陆为默默干着,不说话。
土坡上杂草夹住了脚,树丫子荫蔽了责任地,陆为呼哧呼哧爬上树,挥刀砍掉,砍掉分叉丫子,砍掉横生枝节-- ---------陆为默默干着,不说话。
前面接近二十年,陆为干的农活都没有这个假期多,也没有这么卖力。
这个夏天无疑是陆为生命中的一场严肃而富有启示的滑铁卢。
流了太多汗水,头发里皮肤间有太多灰,每天下午,陆为都会到家门口的小河里游上一圈,但2003年的夏天,陆为更多躲在猪槽河码口的冲水凼瀑布下面。
夏季的水势凶猛,冲水凼的水柱更像是一排冲刺见血的战马,水瀑飞荡,响声震天,几里外的村子都能听到轰隆声。
震天的水爆冲击,轰轰隆隆,激荡不停。
所以,没有人听到瀑布下方陆为疯狂的吼叫,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啊……啊……啊!!!!!!!”
“啊……啊……啊!!!!!!!”
“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啊!!!!!”
陆为回到家,嗓子甚至都可以咳出血……
然后继续沉默.
直到八月尾巴上,袁斌过来找他。
“你娃还在屋里说?”
陆为看着袁斌,面无表情。
袁斌和陆为小学一年级就在一起读书,一起小学,一起初中,一起考上重点高中。
袁斌小时候内向而害羞,陆为外向和狂野,袁斌在理科上有惊人的天赋,陆为却在物理上从来不及格----------陆为只好选择了文科。但整个七月,袁斌也没有收到通知书。两个难兄难弟,相同的家境,自小知根知底的性情,只好在面对高考的打击时,互相安慰。
今天,陆为到袁斌那里帮忙取水田里的泥,明天,袁斌就过来帮着掰玉米,而且还多来一个人,袁斌的弟弟。
给你看这个!
然后,袁斌就拿出了自己的通知书。
陆为睁大了眼睛,不知道是该恭喜还是恭喜还是恭喜还是他妈的这个世界太神奇。
袁斌的志愿其实是陆为帮填的,袁斌估分时觉得自己太低,陆为绞尽脑汁,觉得按桂林工学院前几年的收分线,袁斌是可以上的。
一个人的伤心是寂寞的,两个人的悲痛却可以互相慰藉。但突然其中一个不伤心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必要悲痛,你甚至会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说好的一起伤心寂寞互相安慰一起喝酒谈论孤独模仿绝望心如死灰呢?
但陆为还是为自己的好兄弟送上最深的祝福,甚至将自己的厚砖头笔记本电脑送给袁斌,随意折腾。这是2003年,在闭塞的小乡村手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在小伙伴心中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虽然大家知道上网是怎么回事,但因为手里拮据,有几个农村懂事的娃儿成天上网瞎折腾?这台笔记本是陆为小姨送给他的,但是陆为却不知道怎么用,成天瞎琢磨,而更喜欢瞎折腾的是袁斌,结果是,不及,笔记本就系统崩溃了。
“补习班已经开课了,你还不去?”
陆为霍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了光彩,像是久久阴霾的夜蓦然涌起的潮潮月光。
“我要上重点!我要上重点!”
陆为打起包裹,从书堆里扒拉出高三的课本……
2003年8月22日,陆为扛了自己在高中用了三年的被子,走进了补习班的教室,他甚至都没有想寝室住宿的问题就直奔已经上课一周的补习教室。
“陆猫猫?!”
“啊!陆猫猫?!”
一时间陆为热泪盈眶,他万万没想到死党们竟然都在这里。
都在这里重新挑战命运。
出现在陆为面前的竟然还是自己高中一群死党的面孔,除了一两张生面孔,陆为高中那个班级的牲口们竟然都选择了复读……
花娃儿,杨琴,小聪,盔甲,林妹妹(男生绰号),侠客,老万,武羊子,李平……
他们一个个叫着陆为的绰号,一面把陆为拥进教室,迎接自己多年的好兄弟。
除克娃儿张廖去了一所师范院校,大汉儿杨谦去了警校,没有复读外,陆为高中时的一群好朋友差不多又重新聚集了。
……………………
……………………
2004年.8月初,陆为大姨给陆为送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陆为拆开了快递。
“陆为同学,你被我校文学院录取……”
陆为紧紧盯着下面的学校名字和鲜章,华西师范大学!
陆为无语望苍天,很像学马特拉齐顶一顶世界上某个造就这一切不似悲剧胜似悲剧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神祗的肺:我顶你个肺啊!我顶啊,我顶啊。
一直以来,陆为的数学就只能在100分上下徘徊摇荡。补习这一年,他扑在数学上的时间甚至比睡觉还多。
2003年,陆为的数学93分,补习一年,陆为的数学92分。
考场上,陆为在看到排列组合大题时,就已经懵了,天可怜见,高中三年,排列组合就没怎么学过,而补习这一年,他也愣是没学懂,然后,他的数学悲剧了。
考场上,陆为在见到文综地理选择题时,就已经懵圈了,连续十多道全是人文地理题,来自小乡村的陆为初中就没有见过地理老师,高中的地理呢?对不起,地理老师的话,陆为真心听不懂啊,来自哪个国家的方言啊?自然地理方面,陆为捧起初中地理书,死啃了一个月,但是人文地理呢?俗话说,地理是文科中的理科,这话一点不错,对于理科白痴陆为来说,难于上青天。
文科超级高手陆为的政治和历史是满分,所以,陆为同学一面万分伤悲地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喜气洋洋,一面暗自为自己多年的文科高分竖起大拇指。
陆为是个悲剧!属于泡了铁观音的紫砂壶被撞碎在地被人捡起来黏好再用那种。高考对陆为是一场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之后好多年的夜晚,陆为都梦见高考,都梦见自己没有考上重点。
陆为给自己估分是537分,如果仍旧上不了重点线,陆为就得为自己选一个稳妥的二本院校。于是,华西师范大学再次映入眼帘。
那一年,重点线541,陆为考了540。
好几年不见的哥哥陆宣从广州回来了,得知弟弟考上大学,虽然没有上重点,但好歹是个本科,他也打心里高兴。
陆宣是个炮仗脾气,从小到大对陆为就有绝对统治权,容不得陆为有半点不合心意的地方。但陆为却绝对一个引线很长的炮仗,有人和陆为瞪眼睛,陆为一张笑脸不生气的样子,但瞪上几天几夜,陆为也会炸。
两兄弟保持之前十几年的相处模式:一见面就吵架,不见面就分外思念。
当初家里出事,陆宣一着急化身奥特曼和自己同学把人打进医院,自己只有出门打工避祸,却陷入了远房亲戚编织的传销陷阱,好不容易跑出来,却也不知道干什么。
陆宣在外混了四年,回到老家,家还是那个穷家,自己仍旧一无所有。离家走的时候弟弟正上初三,回来的时候弟弟都考上大学了。
反正暂时没有事,就决定由自己护送弟弟去上大学。大学学费第一学期要七千多,家里东拼西凑只有四千,但四千也不是个小数,万一陆为搞掉了就是天大的祸事。
不够的怎么办?电视里不是说勤工俭学吗?陆为的大表姐、二表姐都在华中科技大学,大表姐甚至在那边大学招生办找到要好的朋友,听说新开一个城市环境规划专业,只要陆为上重点线就把陆为档案给提走,但陆为就差了宝贵的一分!表姐们在大学里勤工俭学的优秀示范给陆家一个很好的启示,自家娃儿也可以通过勤工俭学来挣学费嘛!实在不行,不是有什么助学贷款吗?
整个暑假,陆为自己写了一份贫困证明跑遍了整个万古村,找小队长盖章,大队书记盖章,然后村委会盖章,乡政办公室盖章,镇委办公室盖章……以防贫困证明不够,想到大学里也是部门众多,审批手续繁琐,他一口气准备三十份贫困证明,后来实践证明,陆为是明智的,陆为大学毕业算下来,他用去了二十八份贫困证明。
陆宣陪陆为坐上火车,两兄弟路上没少吵架。陆宣嘴巴碎,念叨着弟弟为什么没有考上重点,是不是耍了朋友,家里这么多年供读书不容易,你不考上重点就是大逆不道-------这种在陆为伤口上撒盐的行为,陆为坚决抵制。陆为在陆宣讲话的漏洞中不时插播一两句,让陆宣就黑了脸。
陆为是人来疯,在火车上见到许多新开学的大学生,就和别人攀谈-------这种见人就说自己家在何方,自己念哪个大学的行为,陆宣很看不惯。
两兄弟一如既往地互相埋怨,陆宣怕陆为多说话,暴露身上带学费的事。直到下了火车,登上迎接新生的校车,陆家两兄弟陈奂生进城一样看着华西师范大学的校门,土包子一样跟在几个迎新生的大二学生后面。
陆宣第一时间找到厕所从内衣兜里把四千块钱掏出来数出三千五给陆为交了学费,留五百给陆为当做生活费,然后离开。学费还差老大一截,陆为交了一张贫困生证明,交费处老师收下了,老师还安慰陆为不用着急。
陆宣看看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主要是学费交了,就说:“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先熟悉一下环境。”
陆为站在校门口,看着陆宣往火车站去的背影,一脸落寞。
往火车站去的长街上有许多成串的街灯,每一盏都有数十个白色橄榄形花灯,漂亮得令人眼花。
陆为就在这样的幕夜背景下看着陆宣走向火车站。此刻是傍晚,陆宣在夜幕快降临的时候和自己的弟弟分别。
陆为深知哥哥为自己骄傲,但哥哥绝对不会说出口,两兄弟年龄相差本就不大。年轻人的情感,尤其是中国的兄弟俩,从来就不热烈,再热烈也会留在心底发酵。
陆宣从小就不爱学习,初三时甚至让陆为帮写过作业。陆宣的初中是混过来的,打群架,当校霸,在学校蒸饭笼子里下巴豆惹得全校师生奔厕所……陆为身边的朋友都不敢和陆为做一些追逐类的游戏,因为有一个和陆为很好的男生在某一天哭丧着脸告诉陆为,他被陆宣揍了,原因是陆宣看到他在追陆为,然后陆宣就把他堵在了一个小巷子里狠揍,理由呢?你打我弟弟。
“我没有啊!我们只是在玩!”
“这么玩,我弟弟要是摔着,怎么办?再说了,你说玩就是玩说!”
于是,再也没几个同学会和陆为追着玩,至少不会让陆宣看到。
陆宣揍和陆为一起玩的同学,小学到初中一共发生了四次,当然,这是别人告诉陆为的次数,暗地里呢?无从得知。反正初二时,陆为叫一群同学回家帮忙打谷子,盖瓦房上的瓦,一群男生见到陆宣,都跟老鼠见了猫。
不过,这样的情况下,陆为还能有这样的同学关系,也可以想到,陆为的人缘真的很不错。
陆为的人缘当然不错,他从小在小山村里学习就是第一,打架也不落人后,流行古惑仔电影那几年,一群小屁孩学人家分帮结派,陆为当起了班里的老三。
有一次老师上课,发现班里只有几个人,其他人呢?
全被陆为拉到后山坡的小坝子里去了,陆为要和班里另一个帮派决斗!
当天晚上,陆为妈妈用荆条把陆为决斗了一次。
小学六年级时,万古村小学不再有六年级,陆为开始转学到乡办公立小学,然后升上乡办初中。小地方的人淳朴,学习好就一切都好,陆为学习好,所以所有的家长都愿意自己的孩子和陆为玩。
小学时,陆为带他们去下水田抓鱼,他们去,老师责罚时,见有陆为在,也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初中时,陆为带他们晚上翻围墙去偷别人果园里的橘子,一偷一大背篼,他们也去。
初中时,学校开学生大会,一面为月考优秀学生发奖状,一面把调皮学生,记过处分学生叫上主席台。于是学生们就见到了陆家两兄弟,陆为在主席台左边领奖,陆宣在主席台右边挨罚,当着全校师生念检讨书。
从小到大,陆宣就不带陆为玩,陆为在陆宣身后摔倒了,妈妈就会责骂陆宣没有带好弟弟,久而久之,陆宣就开始讨厌身后的小鼻涕虫,讨厌身后跟着的跑不快的陆为。
一旦两兄弟在家而父母在时,陆宣就往外跑,特别交代,不要跟过来。陆为撵一阵撵不上,只好回家。回家干什么呢?翻箱倒柜,找到一些废旧书籍,管他什么书,都一股脑儿地看。
于是,陆为喜欢上了看书,甚至骑在猪圈上方石头上看书,不留神摔倒在猪屎堆里。
陆宣只能读完初中,接着成了中国九十年代末低学历打工仔中的一员。
陆家两兄弟就这样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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