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乳姑不怠（二）

    崔家实则有三兄妹, 家中老二这几年跟随师傅外出云游, 并未归家。十多岁的半大孩子哪家父母能放心让他出远门还一走几年, 崔家夫妇用事实证明他们真干得出来。

    果然是亲生的。

    收到二儿子要回家的消息，家中上上下下忙活起来, 清扫房间，置办衣物，伺候二少爷的跟班终于离开了厨房和马厩，热泪盈眶, 比家中的老爷夫人还要激动。

    奚桐一大清早在屋里踱步半天，足足绕了八百圈，等待着二儿子的回家。

    崔泓自幼不凡, 别的孩童嬉笑玩闹时，他在望着蓝蓝的天空；别的孩童为功课发愁时，他在望着清清的河水。

    只是太过不凡, 小小年纪就很有主意, 跟着师傅出门远游, 一远就远了四五年。别说人不回来, 就连信也是三五个月想起来才寄一次。

    崔泓性子冷，不把自己当孩子也不爱陪孩童玩。崔涵自幼同崔浩更为亲近，二哥走后，崔涵尚不懂事只把大哥喊哥哥, 完全忘了还有一个不着调的血缘亲人没有回来。

    崔浩纠正过几次, 奈何妹妹人小忘性大, 全然死不悔改。

    后来崔浩也不逼着妹妹改口了, 大哥本就是哥哥，一个称呼只要能分出来人就好。

    崔涵梳着小辫子，懒洋洋趴在桌子上啃着新鲜的桃，“娘，您做些消停会儿，我快被绕晕了。”娘亲一大早就跟家中拉磨的老驴子一样，围着一个圆绕完一圈又一圈。

    “哦。”奚桐头也不抬，“绕晕了啊？那你回自己屋趴着去。”

    崔涵：“……”人还没见到，小丫头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失宠。

    早晨迎着初生的朝阳，獬獬和奚桐领着一家老小在门口列成一排，活脱脱迎接领导莅临检查的架势。崔浩难得有一天假，站在爹爹旁边伸长了脖子等着，像是家里昂着脖子整日东张西望的大白鹅。

    慢慢的，路拐角冒出一个大黑点，一人一驴伴着驴蹄子扬起的灰尘映入人们的眼帘。

    驴子是头黑驴，人也是个黑人，就连背着的包袱也是一块大黑布，眼前一黑的奚桐只能感叹：自家儿子真是不走寻常路！

    崔泓走到门前下驴，奚桐和獬獬上前两步刚伸出手，只见儿子神情严肃动作端方行礼，奚桐默不作声将手收回去，獬獬顺便往二儿子肩膀处拍了拍，道一声：“回来就好。”

    崔涵偷偷扯大哥的袖子，崔浩附耳过去，听见小妹道：“二哥挺没眼力劲的。”

    崔浩摸摸鼻子，小声道：“你二哥从小就比我爱看书，可能眼神确实不好。”

    唐代风气开放，豪门子弟总喜欢揣些钱财游历四方，开阔眼界增长见识。奚桐印象中，那些富家子弟总是衣袖飘飘骑马佩剑，再一瞧自家儿子灰头土脸风尘仆仆，跟旁人家的一比就是典型的穷游。

    奚桐心中暗道：瞧这肤色，瞧这装扮，一看就和那些出门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围在饭桌上，崔浩身为大哥，努力在兄妹之间找话题联络感情，“二弟这次终于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是被外面的山水迷了眼，忘了家中。”一别几年不回家也就算了，还总寄信回来夸赞外面的山有多高地有多辽阔，欺负他不能出去。

    崔泓沉沉叹口气，道：“钱财用尽，故而归家。”腰里只有几个铜板，再不回家，他就只能把大黑驴卖了。

    终于回到家中正在吃草的大黑驴突然打了个响鼻，添草料的马夫兼职养驴，帮大黑驴顺着背上的毛感叹道：“这么久才回来，这驴子都快老了。回来好，回家有人养老。”

    崔浩：“……”不把钱花完你还不打算回来了是吧？！

    “你要是再不回来，当心小妹就要把你忘了。”奚桐笑道。

    崔涵听到母亲提到她，茫然抬起脸。二哥是什么？她早就忘了。

    “瞧大哥这样，可是今年又没考中？”崔泓看大哥脸色不大好，怜悯道，“也莫要太过为难大哥了，不然下次我陪大哥一同下场试试？”

    崔泓自幼饱读诗书，出门这几年也没有放下功课，读书一事甚是讲求天分，哪怕大哥日日躺在书堆上，崔泓自认为才学也在大哥之上。学霸看着努力学习苦苦挣扎的学渣，偶尔也会散发些同情心。

    “不必不必。”獬獬连忙摆手，否认道：“你大哥虽愚笨了些，但甚是勤奋，下次必定能中，不用担心。”崔泓的性子随心妄为，丝毫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得罪人，在家祸祸自己人也就算了，万一考中在朝中得罪官场上的人，他恐怕要日日跟在身后收拾烂摊子。

    老大顶多混不好，老二是特定能混砸，獬獬突然有些心累。

    崔浩坐在一边被父亲弟弟接连往心口插刀，他考不上怎么了？他笨怎么了？聪明能考上了不起啊？追书看

    好吧，确实了不起。

    崔涵觉得大哥老惨老惨的，给大哥添上饭，安慰安慰他。心情不好就要吃饱，肚子里装满了饭就盛不下那些让人发愁的东西了。

    碗里满满当当的面糊糊，崔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饭后父子三人去书房谈话，奚桐抱着崔涵回屋中翻花绳。

    “娘，大哥有那么笨吗？”崔涵问道。大哥最疼她，就算笨了些她也不会嫌弃的。

    奚桐道：“你大哥若是笨了哪里能考进书院？不过凡事都有对比，小葱再清香拌进豆腐里也就是个陪衬。”她从前教的学生中就遇到过那种学霸中的学霸，有时候在第一名的眼中，第二名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崔涵若有所思。

    书房内，三人诉说这离别之苦，诉说自己的经历。父亲依旧喋喋不休，弟弟虽然话少但是言之有物。而崔浩……

    这几年他就在书院，一直在书院，就连书院也只知道书在哪里茅房在哪里吃饭睡觉请教夫子去哪里，别的……啥都没有。

    崔浩突然间为自己感到心酸可怜。

    好不容易熬到父亲放人，尚未踏出院子的崔浩见小妹蹦哒过来，手里拿着一根大葱。

    “哥哥你放心，哪怕是根葱，你也一定是味道最冲的那一根。”小丫头说完又乐呵呵走了，全然不管大哥是不是能听懂。

    被打击成习惯的崔浩表情有些漠然，拿着根葱回到房内思索半日，恍然大悟，“原来小妹是要我切莫妄自菲薄，哪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哪根葱也要把自己当根葱，不要轻视了自己。”

    拎着茶壶回来的书童回房看见大少爷这般模样，好心提醒道：“大少爷，大葱干吃味道大，要不我给你拿个饼子就着吃吧？”

    “就不。”崔浩剥了大葱坐到书桌前，示意书童磨墨，狠狠咬下一口道：“大葱配书，考试不输！”一股辛辣仿佛由口腔窜遍全身，甚是提神醒脑。

    短短一日之间，崔府上下传遍前有勾践卧薪尝胆，现有大少爷生啃大葱，上至老爷夫人下到厨娘马夫均被大少爷这股子向学之心感动，觉得大少爷这般用功，下次定然能中。

    崔泓自然也听说了，想想幼时也常被大哥照料，糕点蜜饯都被喂过不少，大哥既然有志于此，他也要尽绵薄之力帮忙。

    第二天早早动身出门一日，傍晚时分崔泓才牵着自己的大黑驴回来，黑驴背上一左一右两个竹筐，一个塞满了葱姜蒜还有花椒茱萸，另一个则是黄连青枣。

    书童背一个抱一个哼哧哼哧将两个竹筐运到大少爷房里，崔浩一脸呆滞，“这是……厨房没地方堆放调料了吗？”

    青枣吃了，黄连吞了，崔浩的眼圈黑了。

    奚桐猛一见大儿子都吓了一跳，这一身白衣，这两个大黑眼圈，要是再胖一些就是活脱脱的国宝啊！

    都是兄弟，彼此之间能帮就帮，崔泓跑来陪着大哥念书，他见识过不少名山大川，书中典故也是信手拈来，文章更是一气呵成。

    崔浩苦着脸，他不羡慕，他不在乎。

    奚桐提着食盒，鸽子汤的香味挡也挡不住，从缝隙中溢出，瞧见兄弟俩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苦大仇深，心血来潮坐在一旁看了半天。

    同样是一篇文章，崔浩熟读时崔泓便能背下，崔浩背下时崔泓又能倒背如流，看着大儿子脸上大写的辛酸，奚桐对对指头，临走时顺手将二儿子也带走。

    回去的路上，奚桐委婉的表示崔浩一直以来都是一人读书，上次又考试失利，若是有人在他身边怕他压力更大，恐怕会适得其反。言下之意就是你大哥够惨了，咱们让他清净清净吧。

    奈何崔泓听不懂他人的言下之意，拎着空食盒道：“也好，我总觉得大哥的书上有股子大葱味，怪冲鼻子的。”

    奚桐虽无心却一语成谶，调料干吃实在让人受不了，需要清水汤饼等等缓解，待到下一次科考之前，崔浩胖了三圈。

    科举是大事，带进考场的东西都是由奚桐亲自准备检查，奚桐边收拾边道：“浩儿胖些也好，近来天气转凉，胖子估摸着更扛冷。”

    专心看书的崔浩闻言默默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