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扼虎救父（十）

    十年后。

    柔柔今日五岁生辰, 杨香今日申时刚到就被奚桐拎到厨房做长寿面, 连平日最喜早起的那只大公鸡都没开始打鸣, 最爱贪睡的杨香却要开始忙碌。

    打着哈欠还不能捂嘴，这样的罪总算让杨香脑袋清醒了些。

    “娘, 您不困吗难道？”杨香看着精神甚好的娘亲奇道。

    “人老了觉就少。”奚桐看着无精打采的女儿又添一句：“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放心吧。”

    杨香：“……”呵呵，她其实不用安慰, 真的。

    一块面团不知犯了何等罪过要遭受这般的捏扁揉搓, 半天也没个正经样子。任杨香讨好哀求，奚桐不动只在旁边冷眼旁观。

    “你做母亲都这么久了，怎么能连碗面都不会做，哪家当娘的是这样的？快些干活，马上天就要亮了，可别耽误我宝贝乖孙女吃早饭。”面对女儿可怜巴巴的目光, 奚桐狠下心道。都怪她从前惯的太狠，如今当真是有些后悔。

    杨香不停长吁短叹，眨眨眼将半天憋出的那点泪光再收回去, 这套不管用了要开辟新路换个法子。

    天知道她不过是做了亲娘, 怎么感觉自己的亲娘成了后娘。一定是小家伙出来分她的宠, 娘亲才不再那么疼她。

    见杨香这幅煎熬的神情，奚桐心下暗叹，她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 早年的操劳留下了病根, 她已经撑不了几年了。

    为人父母总是好为子女计之深远, 奚桐也不能免俗，不过是闺女不会做长寿面，奚桐便在心里那小账本记了许久，总算逮着机会不容她偷懒。

    昨日杨丰同路掌柜就孙儿孙女的教育理念很有偏差，二人在路上辩驳了半个时辰。路掌柜以为要先勘测情况，且有良师益友教导相助才能事半功倍。杨丰则以为读书乃一人一家之事，当自省以明理。

    奚桐如今觉着昨日他们二人吵的那架毫无意义，不论是教导严谨有良师相助还是让人自动发挥，杨香都做不好那一碗小小的面条。可见有时候办事情，天赋比好的方法更重要。

    面团是厨房本就有的，不过是擀张面皮，细心切成一整根长长的不断的面条，然而，杨香足足费心费力一个时辰，连张平整的面皮都做不出来。

    看起来今天面条出不了锅她也别想出门，杨香灵机一动，随手像捏泥巴搓长条般慢慢捏出一根长面条。

    额头青筋欲跳的奚桐：“……”算了，这样也行，孙女还等着吃呢。

    杨柔钏小朋友今儿个稀里糊涂多睡了小半个时辰也没人来喊她，自己乖乖起床洗漱，跑去隔壁爹娘房里看小床上安然酣睡的小弟弟。

    进了屋，杨柔钏喊道：“祖母早。”小孩子的声音脆生生有甜甜的，像是在春天飘散的金丝酥饼的味道，配上小孩子可爱稚气的脸庞，看着就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捏一捏。

    “早。今日是柔柔生辰，回头祖母带你去玩，好不好？柔柔想要什么只管说，祖母给你买。”路夫人搂住扑过来的杨柔钏笑道。

    “好。给弟弟也带一份。”杨柔钏重重点头。五岁的小孩正是一团孩子气，杨柔钏从出生到如今一边在客栈长住一边去食肆闲聊，许是见得世面多了，人也要比别的孩童懂事许多。

    路夫人看着装作大人模样懂事又乖巧的孙女，心里真是越看越喜欢。

    路仁偷偷摸摸放轻脚步从屋外进来，从后面一把抱住闺女，吆喝道：“乖乖，跟爹爹去过生辰喽。”

    杨柔钏一愣怔就到了爹爹的怀里，满脸笑容的面上犹带稚气，努力忍住笑意严肃提醒道：“爹爹小点声，弟弟熟睡着呢。莫要吵醒了他，弟弟会哭的。”

    “哦，爹爹知道了。下次会注意的……”与路夫人打了招呼，路仁抱着杨柔钏越走越远。

    路夫人主动照看小孙儿，路茸刚过了周岁，身边缺不了人。本来她是拿了本闲书在看，看着看着就看到犹自流口水的小孙儿身上去了。

    杨香生路茸时是早产，故而一开始路茸身子一直都有些弱，两家长辈想方设法，总算将这孩子养的如今这把白白胖胖，圆润可人。

    路夫人心想：嗯，书本没有她圆润可爱的小孙儿好看。

    从两家还没成为亲家开始，双方的长辈就在争执宴席聚会究竟在何家。

    杨家以为，论办席做吃食他们才是专业的，偏偏对面一个客栈冲着吃饭去的人也不少。路家寻思，儿媳妇娶进门便是自家的人，可惜儿子却外向，不仅待那二人同他们一般孝顺客气，还偷偷让孙女姓了杨，路掌柜和路夫人当时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改姓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们还不知道孙女的姓就被改了，他们觉得很跌面子。

    千磨合万商量，凡事两家的喜事，都是中午在路家办一桌，晚上去杨家吃一顿，像孙女在哪家吃长寿面这种小事则是奚桐和路夫人抓阄凭运气。

    杨柔钏此时一大清早在杨家，一本正经的面对一碗不明物体问道：“外祖母，此物……可是面条？”她到底年纪小，见识不够多，碰见自己娘亲做的长寿面都没认出来。

    不知基因怎么突变得出的成果，杨香和路仁夫妻俩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生的一双小儿女却都是小大人，最喜爱装成熟稳重。

    虽然不大想承认自己教育的失败，奚桐仍是点头，道：“是。”

    这等奇形怪状的面条，杨丰用筷子一想都知道是自家闺女做的。杨香也不知是怎的，炒菜烧烤一把好手，独独对着面粉像是克星，当初发奋学了半个月还是一塌糊涂之后便彻底放弃了。

    知晓母亲的一番心意，杨柔钏认命开动了筷子，嗯，卖相奇差，味道居然还可以。

    嫌弃自家娘亲的杨柔钏小朋友万万没想到，自己以后莫说不擅面食，简直就是和厨房相克。

    糊弄过早饭，路夫人和奚桐领着杨香和杨柔钏出去游玩，生意上的事交给那些男人去。

    “柔柔喜欢什么？外祖母给你买。”奚桐问道。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她这会儿最爱多看看这些家中的小娃娃，看一眼少一眼。

    “祖母之前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没什么喜欢的。”杨柔钏目光扫一遍街市，回道。

    她一出生家中便称得上富裕，受尽疼爱，从不缺吃食用度，每每街上有什么新鲜的孩童玩物，也总会有人帮她带回家。

    “娘亲你别听她的。她这么个小屁孩，莫说自己要什么，怕是连大街上到底卖些什么都不知道。”杨香抱着杨柔钏对婆婆和娘亲说道。

    也不问闺女的意见，杨香见了好看的木偶往杨柔钏怀里揣，看了诱人的吃食往杨柔钏嘴里填，遇到喜欢的东西往杨柔钏手里递，奚桐和路夫人在后边给她们娘俩付账。

    本以为杨柔钏不一定喜欢，谁知到茶摊一坐奚桐看到小孙女嚼着百花糕搂着兔子木偶研究杨香顺手拿的风铃，神情还微微有些别扭。

    现在小孩子的心思也是难猜得很啊！

    自路茸出生之后，两家长辈都渐渐将生意家业交给了路仁夫妇，专心在家含饴弄孙。今日看孩子长了几颗牙，明天看孩子能不能自己走路，忙活下来不亦乐乎。

    但路仁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惧内之名远近皆知，且二人分开打理食肆和客栈，路茸还未入学，杨香就成了城中第一女商人。

    路仁常与人道：“吾实不如吾妻。”且神色心服口服，与杨香未因生意之事起半点龃龉。

    也正因如此，路仁总是一会儿被自家爹娘嫌弃毫无大丈夫之气概，一会儿又被岳父岳母夸赞实乃真正的大丈夫。世纪

    近日阴天多，动不动就下雨，多雨的地上总有些潮湿，不过树上的叶子看起来倒很是干净，新雨洗旧尘。树上还有两窝燕子不住地衔泥巴和小木棍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堆砌新巢。

    很多人都说燕子吉利，故而很少有人会驱赶它们，但是燕子一多，便会非常吵人。

    阴雨天难得出现的太阳很是温柔，阳光一点也不刺眼，温温和和洒在人们身上，尤其是坐在树下，树影斑驳，也在随着风不断移动。

    正午的街上正是热闹，许多懒得做饭的人家到各家食肆客栈里打发肚子，也有人是专门为了尝尝自己做不出来的味道而来。若说手艺家家的妇人都有，但食肆客栈里的大厨是靠着手艺吃饭的，锅勺上的功夫很是了得。

    “娘，你歇歇吧，多学学我爹，往那儿一坐就成。”杨香劝道。她最怕母亲受累，殊不知，奚桐也是看她太过劳累才执意来帮忙。

    杨香在有的事情上很是固执，奚桐争不过她，也不愿与孩子争执，索性学亲家母，一心扑在孙子孙女身上，闲得无聊就把孙女拐出来玩。

    亲家母更偏重小孙儿路茸，不仅是因为那是男孩，还因为杨香生路茸的时候受了好大一番罪，路茸自然从小就受到更多的偏爱。

    奚桐不一样，一看见杨柔钏天不怕地不怕又懂事的样子她就想起杨香小的时候，也是这般可爱惹人疼。偶尔还会惹点小祸闹出些事情，可是拉着你的手撒一通娇你就能把什么气都消了。

    一日，天气正好，奚桐和杨丰又领着孙女出来玩，十分大方，想要什么给买什么，有求必应。

    “外祖母，为什么不带弟弟出来。”杨柔钏身量模样都长开了不少，只说话还带些稚气，拉着奚桐的手问道。

    “你弟弟太小，不好把他抱到人多的地方。先让他在家里待几年，到时候钏钏可以自己带弟弟出来玩。”奚桐笑道。遇到好吃好玩的能想到弟弟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

    杨柔钏轻轻叹口气，说道：“我还以为是祖父祖母都更关心弟弟，所以外祖母才常常陪我呢。”

    奚桐搂着自己的乖孙女，哄道：“外祖母本就最疼你。”

    杨柔钏展颜，拿着新买的小物件笑起来。

    “外祖母，爹爹娘亲是怎么认识的？”杨柔钏抬头问道，眼神中全是好奇。

    “哟，那可就说来话长了，说起来都是缘分。其实当年你母亲可没有你乖巧，像个皮猴子一样一眨眼的功夫没看住人就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有一日……”奚桐放慢脚步，专心抖亲生闺女的老底。

    杨柔钏听完后眼里仍旧是好奇，又问道：“那外祖母，你和外祖父是怎么认识的？”

    奚桐一愣，支支吾吾说道：“呃……这个不能告诉你，不过，总之，是场孽缘就对了。”

    杨柔钏半懂不懂，将信将疑。

    冤家成亲家，缘分不浅，路夫人同奚桐前后脚去世，杨丰没过几年思念亡妻过度郁郁而终。路掌柜一直活到六十六，看到第三个孙儿落地才缓缓闭眼，临终时叹道：“留我一个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意思，这就要去找他们了，真好。”

    跪在床前的子孙泣不成声，哀痛满面。

    送走最后一个老人，杨香和路仁都少了一大截精气神，将家业干脆利落交到一双儿女的手上，路仁打算带着妻子出去走走。

    杨柔钏和路茸都不放心，杨柔钏早已嫁做人妇，稳重道：“自祖父去世后，娘亲的精神一直不好，出门行走免不了遭受冷雨风霜，不如好好在家养着，等养足了精神再商量。”

    路茸点头，也道：“姐姐说的是。爹爹，急也不急这么几日，还是让娘亲养好了再说吧。”

    鬓边生出华发的路仁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再劝了，你们不知道，你们阿娘年轻时就梦想着走江湖做侠女，却偏偏认识了我，困了她这么久。如今，趁着我还能不拖累她，先让她圆了当年的愿吧。”

    姐弟二人相视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砰”的一声，房门被踹开，杨香叉腰走进，对着一儿一女说道：“老娘拿好银子装好衣裳要去闯荡江湖，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哪个敢拦？”

    杨柔钏和路茸俱是一愣，不敢出声。

    路仁起身拉过杨香的手走出房门，二人边走边窃窃私语。

    愣在原地的姐弟二人：“……”

    返正林中，奚桐托獬獬送来一副老花眼镜和几份报纸。

    其实奚桐没什么老花眼，只是戴上眼镜看上去更像一个老学究显得庄重，她自当年六十岁之后便一直带着，而后渐渐习惯了。

    “这报纸怎么那么久了？”奚桐看着报纸上一个小豆腐块里报道知名历史学家去世的消息问道。报道这个不稀奇，当旁边配上一张自己的照片，奚桐怎么看怎么别扭。

    生前忙碌一辈子都那么低调，死后居然上了次报纸，奚桐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嗯？”獬獬拿过报纸一看，道：“教授你又没说要当天的，而且这时间隔得也不长啊。”

    奚桐一呆，她都忘了这里的时间几乎是静止的。旁人都道恍如隔世，奚桐真真切切隔了几世，心中闪过一丝悲凉。

    二人平平静静的过，獬獬也不催，他知道教授自己会安抚好心绪，急也没有用。

    奚桐想着法点那些上一世吃不到的吃食以补偿自己的口腹。

    “獬獬，我想吃牛排。”奚桐道。她是最爱中餐不错，但是这种洋玩意儿这么多年没吃还真挺想的慌。

    獬獬应承道：“包在我身上，教授放心。”

    直等到三天之后，奚桐对着一盘不明糊状物疑问道：“獬獬，我自认为见多识广，居然也认不出这些是什么？”

    獬獬解释道：“此乃我为教授创造的新菜式，返正牛排。取蜗牛置于清水，静待三天吐尽泥沙，而后用料酒大蒜香葱爆炒，再剔出蜗牛肉和面擀成薄层入油锅炸至金黄。”

    獬獬一脸得意，道：“怎么样，教授，我是不是很认真。”

    奚桐不由点头，顺手将这返正牛排推过去道：“你辛苦，多吃一些。何况这菜肴是你费心所得，本该由你先尝尝味。”

    难得见教授合不拢嘴，獬獬不疑有他，直接塞一筷子到嘴里，然后，他石化了。

    虽然没有多少灰尘，奚桐还是习惯勤于打扫，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

    奚桐打扫时还有一个小癖好，喜欢扔东西。什么不需要扔什么，什么不合用扔什么。以往她打扫完一遍之后，家里都需派人出来采买。

    昨日的剩饭剩菜，扔到大树底下喂鸟；用过的废纸，叠成小船带到河边让它顺流而下；獬獬的女装……女装？!

    奚桐拽起裙子问道：“獬獬，你怎么会有这个？”这年头，一个系统都会玩异装癖了？

    “哦，那件啊。”獬獬啃着薯片道：“上次当宫女是觉得自己挺好看的，就留下一件裙子当纪念。怎么样，教授，你看我当小姑娘是不是有一种美若天仙的感觉？”

    奚桐：“呵……天仙要是长成你这模样，下了凡连董永都不一定能看上。”